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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歧視》象牙海岸不負責在地生活實錄:災難七龍珠之一(中):台灣人、東方人,還是亞洲人的原罪?

Chinois!Chinois!(法語,意為中國人)

        外頭的艷陽把車子烤得像健身房三溫暖,沒有空調的計程車隨著轟隆作響的馬達高速震動。車窗搖下卻沒有一絲微風,我、渣男、司機大哥都汗流浹背、瞇起眼睛看著前方的紅綠燈。外頭人聲鼎沸,一批人馬快速地穿梭在車潮中,腰間、背上、手裡掛著琳瑯滿目的商品,一個勁地向車裡的人賣力展示。此時,我和一位小販四目相接,禁不住暗叫「糟了!」,心中忐忑不安。果然,他一個箭步衝上前,越過沒有玻璃隔閡的車窗湊向我,笑嘻嘻地喊著「Chinois!Chinois!」。這已經是這顆紅燈的第四個商人了。明知意義不大,我依舊大動作地搖頭擺手示意拒絕,對方見狀後卻更加興奮了,像是在動物園看到睡午覺的猴子終於有了反應一般,開始激烈地雙手揮舞、揚起聲線叫賣。到了這個地步,我只好一臉木然地直視前方,把對方視為空氣,直到他離開後才鬆了口氣。

        這是我們抵達象牙海岸的第一個禮拜,尋覓居所的我們沒有代步工具,只能依賴當地計程車,天天帶著我們開啟在烈日下找地址、在巷弄中打轉的固定行程。象牙海岸的交通一向壅塞,在一趟趟疲憊到看不見盡頭的路途中,我有了三點重大發現:第一、當地計程車是不.開.冷.氣的,縱使外頭是體感37度的高溫。就連開車窗都是用走入歷史的手搖窗把手(時代的眼淚啊);第二、車陣叫賣小販的侵略性之高並非台灣玉蘭花阿姨可比擬,光靠「肢體語言」以示拒絕是行不通的,必須要用「冷暴力」完全忽視他才能傳達拒絕的含義;第三、無論我們走到哪、遇到誰、怎麼解釋,最終所有人都還是會稱我們為「中國人(chinois)」。就拿車上這位按喇叭不手軟的司機大哥舉例吧,在彼此一陣「你們從哪裡來」、「我們來自台灣喔」的閒聊後,手機在下一秒響起,只見他在薄弱的電信收訊中,劈頭對另一端大喊:「塞!車!我在載!中國人!」。

Mais je suis Taïwanaise 

        在這種時刻,都令我想起台商朋友宴會上的那句「想打麻將還湊不到人咧」–––––語氣看似嫌棄,神情卻是堆滿落寞。我並不曉得,究竟是台灣人在當地內戰後,接二連三遷離後形成的稀有性,連帶阻礙了當地人對我們的認識;抑或是中國人在非洲的人數與勢力,已經強大到讓當地人把所有亞洲臉孔–––––包含當地其他韓國人、日本人、越南人、菲律賓人等–––––自動帶入中國身份。無論如何,這種對於種族文化的扁平認知,讓一開始的我難以消化,只能帶著無奈被迫接受。追根究底,大概是英文系出身的我不知不覺被美國文化洗腦了吧,天真地誤以為非洲人會如歐美國家那般,格外重視族裔議題、尊重文化及個體差異(雖然政治正確以及woke精神已經被歐美憤青們玩壞了);殊不知,我完全忽略了大環境下的脈絡。在非洲大陸,黑人族群畢竟是主流,不同膚色的新移民終究是少數,一直以來這片土地都缺乏多元族裔與文化背景的發聲管道。即使黑人向來也是種族歧視的受害者,當地黑人族群的單一性依舊深化了對外來文化的不理解與抗拒,使人更容易跌入歧視及刻板印象的陷阱裡。寫到此處我突然恍然大悟,自己何嘗不也犯了一樣的錯,誤把對歐美非裔的既定印象植入到非洲人身上,產生庸人自擾的錯誤期待。「無知不是罪,不知者無罪」,願作為世界公民一份子的我能警惕在心。

        話雖如此,偶爾還是會有讓我措手不及、食不下嚥的時候。就好比,某間日式餐廳門口的黑人警衛看到我們都會筆畫「武功」、另一間黎巴嫩餐館的黑人守衛則是當著我們的面、夾雜我聽不懂的當地方言辱罵「中國人」;又好比,停紅燈時總會成群結隊圍上來要錢的小孩子,會在發現我們是東方臉孔後嘻嘻哈哈地拉自己的眼尾;有時我們只是低調地走在路上,就會有人模仿中文語調,突如其來對我們大吼ching、chong、chiang。這些不能輕易斷定為惡意、也無法全然置之不理的「文化交流」,讓初來乍到的我相當灰心,一面自責是否行為舉止有觸怒他人之嫌,一面安慰自己只是過度解讀,不要玻璃心。反觀渣男,法文為母語的他其實更容易接收到這些赤裸的社會訊息,但他總是一臉鎮定,表示在非洲的若干年已經讓他大徹大悟–––––想要生存,就必須放掉這些不好的經歷、放掉這些委屈的情緒。最後他又一臉唱秋地補了一句:「First time?」

        好吧,假設大家都各退一步,我放掉了對非洲自以為是的誤解、放掉那些被誤認國籍的時候、放掉被喊成龍和取笑中文名字羅馬拼音的種種,難道我和渣男就成功在歧視下全身而退了嗎?

        我多麽希望可以回答,「是」。

歧視的使用說明書

        「財不露白」是我們從小被告誡的前人智慧,可惜的是,在象牙海岸,你的膚色已經先幫你決定錢財露白還是不露白。只要在非洲大陸上生活過的華人都知道,對當地人來說,黑眼睛黑頭髮黃皮膚就是活生生待宰的東方肥羊。這種認知鞭辟入裡到滲透他們生活的方方面面,為此他們還發展出新的詞彙,以下摘錄自Google大神:「Mzungu,斯瓦希里語,在衣索比亞又名Faranji…….潛台詞是指富有的人,……包含東亞黃種人在內。黑人普遍認為Mzungu擁有用不完的金錢,而且願意奢侈消費,所以很多時候採用詐騙、坐地起價等手段千方百計從Mzungu身上獲取利益,甚至出現Mzungu Price的用語。」隨手舉例來說,渣男多次在粉專提到的貪污警察,就是我們Mzungu虔誠的信眾之一,篤信只要攔下的華人車子夠多、索討賄賂金時的臉皮夠厚,就能為自己賺進白花花的鈔票。尤其在中國企業大舉進入非洲投資與建設之後,學不會辨別國籍的當地人對「黃種人就是凱」這種信仰更為堅定。還記得第一段車陣中的小販嗎?我和他眼神交會時,那雙眼眸的激動,以及喊著Chinois的興奮之情,就像鹿鼎記電影中海大富喜獲那瓶謎之鞭酒一般,找到獵物的欣喜溢於言表,我大概想忘都忘不了。

        話說回來,僅管我們是象牙海岸人眼中如假包換般行走的搖錢樹,我和渣男並沒有因此獲得相對應的VIP貴賓級上等待遇。相反地,當地人熟知「以和為貴」的亞洲禮教,也專攻不諳法語的亞洲人。他們精準地掌握亞洲人的社交禮儀習俗上帶來的「盲點」–––––警察深知大部分的在地亞洲人不講法文、無法討價還價,所以專攔亞洲人的車索賄;當地人素聞亞洲文化「好面子」、「重和氣」,便專挑亞洲人前面的位子插隊,大部分的人也是敢怒不敢言;甚至到了社區健身房,渣男也因黃皮膚而不被放在眼裡。幾隻壯漢霸佔著器材不走,又對你怒目而視挑釁時,真的會忍不住擔心起自己的人身安全。事已至此,我想起那位在聚會上通篇抱怨的海外朋友,如果下次他又提到在國外被歧視的話,我想給他一個擁抱(也想給自己一個擁抱 QQ)。

被歧視的使用說明書

        然而再怎麼恐懼周遭不友善的眼光,日子畢竟還是要過,每次出門前我總會深呼吸、給自己加油打氣、再抬頭挺胸地走出家門。漸漸地,或許是提領勇氣的次數多了,或許是時間久了不再像一開始那般衝擊,儘管害怕,我仍發展出一套應對的方法。開車上路時,我學會眼觀四面耳聽八方躲警察,從小到大左右不分的我,已經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分辨出警察的位置,提醒渣男避開;出門在外保持低調,不要與人交談、不要有眼神接觸、更不要禮貌性的微笑;非不得已,需要與人溝通的時候,就全權交給「不是first time」的渣男。我知道這套方法不善完美,甚至有些掩耳盜鈴,但已經是在這個陌生世界底下,我所能找到最安全、最適合放置自己的位置。

        可惜這些我煞費苦心鋪蓋的保護層,很快將不再管用。事情永遠不是憨人所想像的那麼簡單,象牙海岸的歧視現象遠比我眼睛所見的還要盤根錯節、暗藏規則、懷揣惡意,而爬進圍牆內躲藏噤聲的我,再也無法事不關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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